如何抵御来自环境和内心的犬儒主义倾向
多年前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在广东的一家投资机构做投资助理。结识了同样刚去不久的慈善基金会秘书长,因为年长一些,看着也特别像老大哥的样子,我常叫他汪哥。汪哥是个低调踏实的人,总是不慌不忙信步游哉的样子,博览群书却丝毫不显张扬,莫名就很让人信任。
当时工作的地点比较偏僻,除了同事也没其他的朋友,平时的生活很无聊,也没个消遣,因此没事时便天南海北的瞎聊,有一次不知聊啥聊到了犬儒,其实当时的我对这个概念的理解还很模糊片面,却生怕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于是装作很懂的样子,大约是很不屑,也语带一些讥诮的嘲讽了这个群体,所以至今仍清楚记得汪哥说的一句话:“你其实就很犬儒。”当时的我作何反应,如今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这句话却像是一句魔咒,时不时浮现出来,振聋发聩,让人一身冷汗。
经过这几年辗转,越来越认清自己。再审视自己曾经的想法,确实如所言那般,不过犬儒罢了。刚好借21天写作的疗程,便想来聊一聊犬儒,看看我们生活言行的方方面面,到底受犬儒影响多深。看看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否在刻意培育一种个体犬儒主义,在官方犬儒主义体制之下,上演一出“看破不说破”的群体默剧?对我自身来说,这是一个自我反省的过程,说不定也是一个意识形态重塑的过程。
犬儒主义
犬儒(cynicism)这个概念并不脱胎于中文,至今没有一个广泛认可的精确中文定义来界定清楚这个概念的范围。彼得·斯洛特迪克将其定义为“一种经过启蒙的看待事物的错误方式”,然后为了阐释这个定义,他不得不写了一本500页的书。1通常来说,我们抽象提炼出一个概念是为了缩短沟通或思考的路径。因此给某些复杂的表象一个简单的概念,便可以高效地将对话放在同一上下文当中。犬儒这个概念所指的正是一种具体的社会表象。徐贲在《颓废与沉默:透视犬儒文化》中,将犬儒主义分为古代犬儒主义与现代犬儒主义。
二者如今已经大相径庭,所以有必要区分一二。
犬儒的起源被广泛认为是来自于狄奥根尼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怪人。史料并无明确记录,流传较广的故事里,一则是关于他要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不要挡住他晒太阳的对话,一则是他抛弃一切非必须的外物需求,居于一个木瓮之中;他对当时的雅典城邦最引以为傲的政治秩序和哲学思想嗤之以鼻,在他眼里,话语言辞不过是一种表象游戏,文明是一种虚伪和违背自然的罪恶,人应该回归到完全自然的状态才能真正的自由。他过着一种在众人看来像狗的生活,但却坚持这才是最适合人类的自然活法。这是犬儒这个概念的起源。
这种以狄奥根尼为代表的犬儒主义哲学被称为古代犬儒主义,它以嬉戏为乐,喜好讽刺和嘲笑。强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一种戏谑的纯真。”2它是一种面向不文明(uncivil)的启蒙,积极的影响在于倡导一种自然顺从本心的生活,帮助人们看穿世俗观念的假相,表现出来的就是愤世嫉俗、讥诮嘲讽,自称不为物役,无欲无求。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庄子、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这类特立独行的“隐士”人物都可以算作具有古代犬儒主义的特征。
然而这种极端的犬儒思想的发展并不持久,到了后狄奥根尼时代,犬儒主义哲学有了许多曲折的变化,对权力有批判的,有忍耐的,也有为之辩护的。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犬儒就已经变成了一种对现状逆来顺受的教条。3文艺复兴时期之后,犬儒的现代定义基本成型,跟最初的古代犬儒主义概念有了本质上的差别。
如果说古代的犬儒主义还有着其所依赖的信念和道德标准,因为清醒而特别较真,愤世嫉俗的话,现代语境下的犬儒主义则彻底失去了道德与良心的依托,陷入了一种虚无主义和无为主义的漩涡。“现代犬儒主义秉持着一种世界不可能变得更好的彻底悲观主义,因此乐于奉行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何必认真、难得糊涂,甚至浑水摸鱼的生活态度。”4现代犬儒主义的常见表象有:习惯性怀疑,只相信人类行为受自私动机驱使,消除真实与虚假的界限,认为一切价值都是虚无的。与古代犬儒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现代犬儒不只是看穿道德面目背后的虚伪、自私、贪婪和欺骗,更多包含的一层所指是进而利用这种看穿,戴上同样的假面加入其中,转身成为面具背后同样虚伪、自私、贪婪和欺骗的人。
现代犬儒文化的产生
彼得·斯洛特迪克在《犬儒理性批判》一书中指出,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即一种与政治、社会体制密不可分的表象系统和观念集合。所以要谈现代犬儒主义,就不能脱离政治语境。不存在一种脱离政治制度的,放之四海皆存在的犬儒文化,“犬儒文化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它甚至就是一种政治文化,越是在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化的社会里,越是如此。”5
意识形态与现实世界的不协调,常常会滋生出犬儒主义。 当前中国的犬儒文化盛行,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人们真实的意识形态与现实世界的不一致的结果。全球化的进程和互联网的发展,使得平等自由民主和人的尊严意识广泛地深入人心,这种在普世范围内,一经体悟就会被人类社会接受并承认,并且难以再倒回的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年轻人,这也是70、80后跟父辈之间最深的隔阂所在。而我们所处的现实环境毋需多言,最近的多起公共事件都可以算作是真实的注解。那么这种意识形态与现实的不一致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当人们真实的意识形态,与现实世界产生剧烈冲突的时候,会失望,也会想要改变,而当改变的举措落到现实,却发现结局永远都是失望的时候,现代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就滋生并扩散了。
这种犬儒心态的表现形式有很多,常常看到的有嘲讽,例如自称“赵国”,以低端人口自居等等,这是一种发泄式的扭曲的反抗,折射出对官方话语伪善的不信任和蔑视;有些也表现为冷漠,例如“拒谈国事”,认为政治与己无关,不管是怎样的现实,只要不影响到我的生活,通通可以忽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还有一些表现为“难得糊涂”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反正不作死就不会死,我知道我们都在滑向深渊,但是既然没有办法,还不如随遇而安吧,人艰不拆。
是不是觉得这些表象很常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我们每天都是这样在生活,雾霾太大,默默戴上口罩就好了;猥亵儿童,我们就提升儿童性教育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地沟油,反正吃了也不会死;我们的生活智慧随着层出不穷的问题一级级提升,渐渐习惯了不去问“问题”为何产生,而是如何解决这些生活中的“不便”,毕竟,其它的多想也无益。
对理想的尝试屡试屡败,这么多承诺不过是空洞的口惠,不论怎么提出解决方案,都不会有响应,为什么还要努力呢?这个世界也就这样了,然后“幡然醒悟”过来……
当我们以为现实的铁壁铜墙是不可能改变分毫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放弃希望,当希望不断地幻灭,我们会根据经验产生一种习惯性的否定,并且自以为是一种看穿。看穿人性的自私自利(一切不过都是以利益作为出发点);看穿一切制度都不可能公正(永远是为某些人的私利服务);看穿一切价值的虚伪和矫饰(无非是被某些人利用来掩盖他们的私利),这种“看穿”本身并不是问题,相反它提供了一个视角和一个洞察问题表象的方式,真正的问题在于摒弃了思考,习惯性这样认为,“它在任何一种高尚、崇高、理想的表象下面都急于洞察贪婪、权欲、私利、伪善和欺骗,在任何一种公共理性、社会理念、道德价值背后都能发现骗局、危险和阴谋”。6
当环境弥漫这样一种犬儒文化的时候,会发现这种文化氛围使得公共说理变得艰难。因为它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消解,但是却不创造任何价值,好比一个价值黑洞。坦诚来讲,我自己也受到这种犬儒式的消解影响颇深。倒不是说自己是个犬儒主义者,毕竟要称得上某个主义者,至少得是个清醒的拥护和践行者。真正的犬儒主义者,不论是以古代还是现代的定义,其实都非常稀少,这类人有着清醒的认知,完备自洽的思维体系。大部分人群,大约是跟我一样,受到犬儒文化的影响,因此处于某种游移于相信和怀疑之间的徘徊状态,既无法放弃希望,又不能行之有效地改变;因为真实追寻的价值无法被认可,甚至被主流价值(这里的主流是指政治体制内处于支配地位的价值观)所否定,于是不得不主动消解主流价值的影响,进而陷入到消解一切的漩涡:对主流价值是主动地消解,对原本追寻的价值因为得不到希望的结果,也产生了怀疑,在现实的压力下对其被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主动)消解,这种困顿的产生非常尴尬,是一种被现实逼于无奈的鸵鸟心态。和菜头在《犬儒是件挺严肃的事情》文中将这种鸵鸟区别于真正的犬儒,其实差别就在于鸵鸟人群是受犬儒文化影响而表现出犬儒行为的非犬儒主义者。
当说到这种犬儒心态和通常不甚自知的犬儒行为时,我试图尽量仅从自身个体的想法和行为出发进行叙述,但是坦率来说,我也相信自身的犬儒性存在某种普遍性,对此不论是进行批判还是辩护都可能引起其他个体的不适,在此先做出说明,本文没有任何意识形态层面的引导倾向,仅仅是自我剖析的一个过程和梳理,理解成自我洗脑也未为不可。
即使你没有任何作伪的动机,想要十分准确地说出真相也十分困难…… ——乔治·艾略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