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工作-《西方的妄想》读后(一)

人当然不应该“要”工作。

最近读《西方的妄想》,书的副标题是“后资本主义时代的工作、休闲和爱情”,原本是冲着最后的爱情去的,想看看后资本主义时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形态,没想到却被第一部分作者对工作的分析所打动。作者达尼•罗伯特•迪富尔是巴黎大学的哲学教授,简介称是左派学者,但是从他在书中对左、右兼述兼批的言论和态度来看,左得还算克制。

这本书里提到了两种关于工作的哲学非常值得深思。第一种哲学是奴隶时代,工作就已经被划分为劳作和创作,前者就是耕作、打猎、织布、手工艺等这样的体力劳动,拖着整个人类社会的文明马车蹒跚向前,而创作则是贵族们的事情,比如古罗马的三学四艺,三学包括文法、逻辑学和修辞学,四艺包括算数、几何、天文和音乐。来自贵族们的创作奠定了哲学、数学、逻辑学、艺术等等学科的基础,但是这一切却都是建立在奴隶制和对劳作者的智力损害之上的,因为后者的工作使得他们无法获得言论、抽象思维和理性所需的必要能力。而很长一段时间,第一种哲学都对其赖以生存的劳动全然地忽视,直到19世纪,卡尔马克思推动了第二种哲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认可,带动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

26岁的青年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劳动的异化展开了论述。

按照国民经济学的规律,工人在他的对象中的异化表现在: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钝,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

后人对马克思异化论的研究视角更多是从经济学角度出发,马克思本人在晚年也进化了他对于劳动的看法,提出了“剩余价值”和剥削理论,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最高理论指导。但是以我们现在的革命结果来看,去除“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个无产阶级革命的核心理念或许并没有触及到劳动的核心本质。那么核心是什么呢?作者认为是劳动异化的过程中对劳动的流放。

人类的劳动起始于物种的存活本能,起初是为了能生存下去,人们打猎、耕种,使用工具来创造延续物种存在的各种条件,这个时期的劳动是未被异化的,因为人是主体,对象是客体。随着人类文明逐渐形成了更为广泛的联结,产生了交易,形成了社会。到了奴隶社会,劳动本质上被一分为二:卑贱的劳动与高贵的创作,以对前者劳动成果理所当然地攫取来维持后者创作的持续专注。劳动的异化就此产生:卑贱的劳动者为了获得活下去的生活资料,不得不从事劳动。

因为,首先,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他的需要即肉体即维持肉体生活的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本身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活动。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生活本身却仅仅成为生活的手段。 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以至人正因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 “马克思的异化论描述的异化(Entfremdung)是指原本自然互属或和谐的两物彼此分离、甚至互相对立。” - Wiki

马克思将人的自主意识看作人的类本质,因为这是区别于人和动物的关键,而劳动却造成了人和其类本质的悖离。当然,对这个悖离和异化的枉顾最终还是会由人类社会本身来承担其避无可避的后果。

第二种哲学正是看到了对劳动的这种长期流放。它看到了古希腊时代进行自主创作的贵族们所享受的乐趣,但是“凭什么为了成全他创造者的身份,就要牺牲别人成为创造者的机会呢?第二种哲学便向这种不合理的生而不平等,或者说这种严重的文明与文化缺席发问……在智力活动中创造了大量奇迹的第一种哲学同时也要对一种如今使人类生存痛苦不堪的文化灾难负责。”

在马克思——以及本书作者——的眼中,雇佣制显然不符合第二种哲学的要求,甚至认为雇佣制是奴隶制的现代表现形式。第二种哲学的内核便在于平等和自由,作者叙述的方式偏于哲学表达,总结下来就是劳动创造应该是自我意识的实现,产生的作品是承载客体,而这个客体要能带给主体欲望上的满足(就是自恋)。比如说我出于自由的选择写了这篇博客,而这篇博客受到认可让我很开心。

动物的本能会制造出具体的需求,它在人身上会转化成一种既迫切又不确切的冲动:人受到了驱使,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人被迫要捏造出替代品……这样便会开拓出一片广阔的欲望空间。这种欲望必须要在两个层面得到满足:将人引向外部客体的欲望和回到自身主体的欲望……作品恰恰处于两者之间,它为被迫寻找替代品的人提供了一种临时的适当客体,以满足其生活和赋予生命以意义的需要。

作品的定义可以非常广泛,覆盖所有劳动领域,形式也不限于具体的实物或者特定的呈现形式——一个蛋糕一首诗,不限于个体或集体——一曲交响乐或者是一个互联网产品,只要劳动者对自己付出的劳动带有自豪感满足感,就称得上是一件作品。

虽然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是区域性的,但是对资本主义的影响是世界范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压榨和剥削最为严厉的时候,没来得及革命成功,于是现代资产阶级雇主们也与时俱进,管理方式从“劳动科学管理学”大师弗雷德里克•泰勒发明的基于效率的计时器管理方式演进到了现在互联网公司基于个体的人性化和激励式的管理,更重要的是,企业会从愿景层面和其雇佣的员工形成共鸣,从而满足工作“赋予生命以意义”的需要。当员工在工作的过程中感觉是在创作,并且这个作品的成果最终还能带来满足感,这个资本主义下的“第二哲学”就建立了,这就好比资本主义给自己打了针“无产阶级反剥削革命”的疫苗。

假设所有的资产阶级雇主都实现了这种“第二哲学”,依旧保持雇佣制不变,是否还存在足够的动力能够让无产阶级站起来推翻生产资料私有制呢?如果贫富差距依旧悬殊,但哪怕是最穷的人群也不会挨饿受冻,那么矛盾会不会爆发?资本主义最终会终结于什么呢?金钱至上价值观的崩溃还是陷入虚无主义之后的自我瓦解?又或者能够在外部,比如外太空,开拓出足够大的欲望探索空间来满足人类对“意义”的追求?

Aug 9th, 2018